沒看到人前就先聽到聲音,然後回頭,又什麼也沒有。
善法寺還以為又聽到從當年忍術學園屋頂上傳來用具委員長的呼喊。抬眼半吋,天不是蔚藍的,塞滿上空灰撲撲彷彿隨時隨地壓死萬靈的積雲,雨水滴落他眼瞼中,一切破了又拼湊,他回到現實。眼前是副幾乎與他無關的人體。黏膩的血水滲過他的指縫,緩緩溶入沙地。
在這種時刻裡去翻起記憶,只能說莫名其妙。是否無意識抗拒這個現在,但回憶擺出的姿勢如此軟弱,他不過眨次眼罷。
想什麼。身邊的同伴眼神示意探問。下雨了。是否沒救?
他與合作的忍者追尋失蹤忍者來到滿目垃圾的死胡同,一只餿水桶底下汨出血水。兩人合力拖出要找的人,關節打斷,面目全非。
他蹲下一掐冰寒的手腕。脈搏全無。
下雨同生死有何干係。善法寺沒這麼回答,屍體橫亙後巷。
他在屍體身邊簡單翻找,善盡最後利用價值。不過如此。
太遲了。他說。走吧。
畢業後善法寺伊作如償所願當上忍者。
不知過了幾年,戰爭爆發。忍者選擇效忠的主公,像選擇一個家。
要像利吉前輩當上自由忍者並不容易,畢業生各自投靠他方,選擇一個立於世上的位置。
救人。殺人。
兩筆數字起與落間取得平衡,殺一個人不會因為救另一個人心安理得,這兩件事情到後來變得越來越相似。
無關善惡。
最初的互補,那其實是不正確的感受。
殺人不該傷心難過。救人不該開心滿足。
因為那與工作本質無關。終於體會也就無須在乎其他。
一如所有過來人經驗,理論與實踐兩回事,善法寺直到現在才明白忍者是什麼。
他的確見識到一片與眾不同的生命風景。
但他有時候還是會疑惑,就好像有什麼從口袋裡掉了再也找不回來。
他很少聽到過去同窗消息。
當然話未必這麼說,這圈子也有個限度的。畢業兩三年左右,一個冬天,他從同行那兒聽說了一些事。一向在忍者間非常活躍的七松小平太,死於某個無名女人手上。七松歸屬的主公對敵派系近日提攜一位即將身居要職的獨身武士,七松奉命斬去此眼中釘,據同行忍者說暗殺當晚順利執行任務並解散離去,但隔天早上卻見七松橫屍武士家宅後院。
他們談論,如同野獸般張牙舞爪的七松,深埋雪中的野獸。一個女子,那個武士的情人,打更的目擊她夜半倉皇逃走。發現的早晨血都乾了。宅院內無一處完好,只見刀痕失控殘留的痕跡,繪聲繪影。他們說那是樁懸案,因為沒人想像那個七松會被打敗。
善法寺想像的到。
知曉那天深夜沒能睡著,身邊只剩一盞殘弱燭火,焰芯深處似乎可把什麼都燒盡,如果指尖一拈,完全孤獨的黑暗,宛如這世界全死光只剩自己而已。所以他睡不了,忽爾感到心慌,起了個是不是該給誰寫個信的念頭⋯
善法寺想像的到,大概他只是不願去想。
又一轉念,若是小平太長大的模樣,他無法想像。
那真奇怪。
善法寺終究沒有寫信給食滿留三郎。
他過去曾經動幾百次念頭要寫信給食滿,但沒一封真真正正寄出去。
甚至做了場長夢。
他夢見食滿死在他手上。他死的同時,他自己也被殺死。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死法,僅僅意識自己的不存在。喪失存在感。
必要時你可以殺死我,因我不願見你死。
記憶中食滿曾那麼說。善法寺不記得自己回答。他畢業後想了好久,但還是記不起。他記不起自己當時的模樣。也許他當時表現無知的殘忍,或者,逃避預言的無賴裝傻。
很多人都說善法寺很會笑。
就是那樣微微笑著。可可愛愛的。
如果人生真如夢,夢裡的食滿就永遠也學不會殘忍。善法寺想。
他寧願再也不見他。
(完)
淺薄的世故,然而又如此柔軟,這就是伊作。